文/雪之下
当历史步入近代,“公害”这一新的灾害随之诞生。公害虽是人祸,却往往与天灾关系甚密。福岛核电站事故如此,百余年前被称作日本公害第一号的足尾铜山矿毒事件同样如此。与古来有之的自然灾害或流行疾病不同,以追求经济利益为首要目标的资本,注定将不经济的部分对外转嫁给社会,公害的这一本质,导致其整顿救济往往治标难治本。历史在记录下近现代化过程中产业兴盛、社会进步的同时,也见证着受害者和他们的支援者无力却生生不息的抗争。
长眠于水底的谷中村
打开关东地区的地图,可以看到埼玉、茨城、栃木、群马四县交界处有一片呈心型的水面与大片绿地毗邻。总面积达33平方公里的渡良濑游水地,平时,是一片野生物种繁盛、适合郊游运动的自然公园,而事实上,这里却是为治理渡良濑川水害而设置,能容纳2亿立方米洪水的日本第一大水库。
心型的水面叫做谷中湖,取名于一百多年前曾存在于此的村落。明治21(、以下明治期不再标注西历年份)年市制町村制成立之时,渡良濑川、思川、巴波川三水汇聚之处的三个村落合并诞生的谷中村,约有村民户,人,是个土地肥沃、作物丰饶的中等规模村庄。而就在这一年,洪水带着上游足尾的矿毒席卷而来,从此拉开了明治二三十年代几乎年年洪灾的序幕。
其实,早在明治12年夏天,渡良濑川上就出现过数万条死鱼,翌年栃木县令下令禁止从河里捕捞鱼类,该水系周边的多渔民,在20年后减少至不到百人。而洪水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明治23年、29年两次史上罕见的巨涝,河岸堤防多处大范围崩坏,矿毒蔓延沉淀于关东四县广袤的土地上,受灾者达30万之众。带有大量铜、砷元素的毒水渗入土壤,导致谷物悉数枯萎,此后数年颗粒无收。周边桐生等地原是养蚕制丝的中心地带,矿毒同样使得桑树无法正常生长,蚕茧大幅减产,蚕丝质量下降,轻工业也受到巨大打击。为改善土质,人们不得不将表层土壤与地下土壤置换,正如字面上所谓的“掘地三尺”,才能挖出无毒的土层,然而此举同样收效甚微。
图:受矿毒影响后的麦田
洪水固然与河川本身的构造有关(古时渡良濑川和利根川并行流入东京湾,后为保证江户的安全,将两条河流往地势稍高的千叶方向改流,导致洪水时它们的合流点附近河水停滞甚至逆流),但从明治20年代起频频发作,却和足尾地区森林减少导致的水土流失脱不了干系。木材在铜山中的作用有三,一是开凿矿道时作为支撑,二是蒸汽炉的燃料,三是精炼过程中的还原剂。为就地取材,铜山于明治15年申请收购官林,18年获得允许后擅自改变了砍伐的位置和数量,21年洪水首发之时已砍伐15.7平方公里,26年则增至67平方公里。足尾的半数官林被砍伐殆尽,剩下的还要遭受火灾和以亚硫酸为主的烟尘破坏,山体的水土保持能力急剧下降,洪灾连年不断,也不足为奇。
矿毒和洪灾的根源都在于足尾铜山,但该公害事件的整治结果,却是40公里外的谷中村化为了水库。其中的因果关系,还要从铜山本身开始说起。
足尾铜山的光与影
图:如今的足尾町,画面中间的溪流就是渡良濑川
足尾町离东京直线距离不过公里,但因位于深山之中,需坐5小时电车方能到达。与如今寂静萧瑟、仅有人口的山间小镇不同,百年前同样只有平方公里土地(大部分为林地、宅基地仅1.12平方公里)的足尾,却有着多位居民,能提供正宗西洋料理的高级料亭,能招待中央政府要人的西洋俱乐部,十间剧场和电影院,甚至有八家妓楼……这一切无疑都是拜铜山所赐。
图:明治28年足尾铜山全景
铜山何时被发现未有定论,一说年代就已开始挖掘。庆长15()年新发现矿脉之后即归德川幕府直辖管理,此后始有明确的文书记录。维新之后矿山由明治政府接管,但产量有限,很快下放给民间运营,此后几经辗转,明治10年由古河市兵卫接手,自此开始焕发新生。此前的年间,矿山总产铜量约为15万吨,至明治初年年产量不过几十吨,已呈枯竭之势。而到了古河手里,新矿脉连续被发现,再加上采用了近代开采技术,明治13年不过92吨的产量,14年变成了吨,15年吨,16年吨,17年突破了吨。到了大正、昭和前期,始终保持着吨以上的年产量,无愧日本第一铜山之称,甚至在世界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以明治25年为例,产铜量的世界排名为美国14.8万吨,西班牙4.8万吨,日本2.1万吨,智利2万吨,德国1.7万吨,而足尾铜山产量为吨)。
在大量需要铜的电气产业尚未发达的明治期,铜很少被用于国内生产。当时日本的对外贸易整体进口大于出口,正币外流严重。自明治10年末期起,70%以上的铜都被出口海外,成为了获得外汇储备的重要手段,明治23年这一比例甚至达到了%,其金额占全部出口额的9.5%。足尾铜山就这样成为了国家财政运营的重要组成部分。
另一方面,足尾铜山在技术史上也有诸多值得提及之处。明治17年开始引入轻便铁道,19年开设电话网络,23年采用索道用于山间运输,同年将水力发电作为动力,27年转炉炼铜法获得成功,皆为日本产业界之首。但当时的技术并无法消除精炼过程中产生的废气和烟尘(含铜、亚铅、砷、硫磺等),也没有什么办法来处理大量的废矿石,甚至在遇到民众抗议之前,古河并未有任何对策,任由废气排放,任由废矿堆积在渡良濑川两岸,其中的重金属和硫化物逐渐渗入河流,遇洪水时废矿则直接被冲往下游,是为矿毒的成因。
古河矿业与明治政府
图:左初代社长古河市兵卫右二代社长古河润吉
明治22年宪法颁布,23年国会召开,立宪政体的树立、民党(自由党和改进党)与政府的对抗态势、再加上这年的大洪水,灾民抗议运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他们先向县当局要求矿山停产,次年直接向农商务大臣提交了请愿书,与此同时,第二届国会上来自栃木县的改进党议员田中正造向政府提出尖锐的质问:为何未能及时应对?准备如何救济灾民?又将如何预防矿毒发生?
国会随后因政府和民党的冲突而解散,农商务大臣陆奥宗光在事后公布了对质问的回答:灾害原因尚不清楚,专家调查尚未结束,古河已在购买机器以防止粉矿流出。乍听之下不无道理,然而众所周知,早在明治初年担任大藏省租税头时,陆奥就与当时尚未独立的古河市兵卫颇有交情,还将次男润吉送给市兵卫做了养子。“堂堂国之重臣,总不至因此假公济私,在下虽信得过,但若人民有所怀疑,阁下又将作何解释”,正如田中嘲讽的那般,在国民看来,陆奥与古河的“政商勾结”何来辩解的余地。顺带一提,明治30年陆奥去世,36年润吉继承古河家时体弱多病,第三代虎之助(市兵卫晚年所得之子)尚还年幼,矿山经营多由润吉的哥哥陆奥广吉(外交官)代理,同时邀请了陆奥政治上的继承人原敬担任古河的副社长。39年原敬入阁辞去副社长之职,古河家又委托元老井上馨说媒,让虎之助娶了萨阀代表人物西乡从道的女儿不二子。如此执着地维系与政府的关系,遭世人诟病政商勾结也是自然。
言归正传,此后中央政府并没有采取行动,地方政府则鼓励灾民与古河直接谈判。双方于明治25年签署了协议,古河答应赔偿受害损失,承诺以26年6月为期设置粉矿收集装置,此后三年内使矿毒消失,相对的灾民则放弃请愿申诉的权利。然而正如上一章节所说,矿毒的根源在于废气、烟尘和废矿石,协议所谓粉矿只是将大事化小。然而随着27年甲午战争爆发,国内矛盾一旦消解,矿毒事件也趋于平静,直到约定解决矿毒问题的明治29年9月,四十年不遇的特大洪灾终于证明协议本身不过是一纸空文。
公害对策之一:预防工事令
图:明治30年建成当时的脱硫塔和沉淀池
酸性毒水所到之处,食物都被污染,衣服都被腐蚀,原本只有茨城群马两县受灾,这次则扩展到了埼玉和茨城,甚至东京府郊区也未能幸免。顿时民怨四起,要求免除租税、关闭矿山的呼声日益高涨。在田中正造为首的活动家们的指导下,灾民先是上书请愿,继而成群结队进京。
这次政府的对应比之前积极不少,一是因为舆论的压力,二是因为第二次松方内阁(明治29年9月~31年1月)本身是以大隈重信为首的进步党(改进党的后身)为议会基础才得以成立,而不少进步党党员都支持田中的活动。29年12月,政府对古河发出了第一次预防工事命令(只是原则上的要求),次年3月,在化学方面的造诣颇深农商务大臣榎本武扬亲自前往灾区,亲眼目睹现场惨状后旋即引咎辞职。此后外相大隈兼任农商务大臣,派出以法制局局长为首,由内务、大藏、农商务各省官僚和农学、医学学者组成的矿毒调查会奔赴现场调查,并在5月13日、5月27日又接连向古河发出了两道预防工事令。
其中真正有强制性的是第三次预防令,也是整个矿毒事件之中政府唯一一次对古河进行行政干涉。预防令总计37条,其中前31条对防止毒害扩大的具体办法做了规定,要求确保安全的场所来堆积废矿,设置过滤池和沉淀池以处理废水,建造脱硫塔来减少烟尘;后6条则限定了工事管理方式和时间,日内不能完成就将勒令矿山停业。预防令的本意自然是给古河找个台阶让对足尾铜山能继续存在,但有也有史料证明,当时政府内部也确实存在着关闭矿山的主张,而预防令的要求对古河来说,在金钱、时间、技术层面上都是不小的挑战。
工事费用所需的万日元(相当于今天的30亿日元),一半靠贩卖库存的铜,一半则靠着润吉的人脉从第一银行贷款。而在作业上帮古河渡过难关的,则是因铜山而致富的足尾百姓。家家户户都出一位男丁,自带便当免费为古河工作一至两个月,大功告成之后,古河在挂水俱乐部举办盛大的游园会,宴请为工事出力的位镇民,至今仍是企业史和自治体史中大书特书的一段佳话。
公害对策之二:治水
图:渡良濑游水地内部的谷中村遗迹
那么预防工事的效果究竟如何,明治35年政府组织的第二次调查团提交的一份题为“足尾铜山矿毒除害设备”的报告显示:脱硫塔的平均效率仅有26%;沉淀过滤池在设备上虽无缺陷但容量过小,一遇大雨毒水就满溢而出;废矿虽难溶于水,但堆积场长期被雨水浸泡后,照样有毒水排出。该报告最后总结说“设备并无问题,操作仍有缺陷,矿毒虽未完全消除,但其程度正在年年减弱”,整体上已为古河美言不少,但读来依旧触目惊心。而事实上35年夏天洪水照样袭来时,堆积场大范围塌方、沉淀过滤池水管破裂导致毒水溢出,下游的灾情依旧未能消解,民众运动也未曾消停。
灾民的进京虽以与警察冲突导致多人被捕的川俣事件划上了句号,却涌现出为这些被捕者无偿辩护的律师志愿者。女权团体、学生团体、宗教团体等关心社会事业的组织也纷纷前往灾区,并展开演说、募捐等活动。田中正造则在10年议会运动后对立宪政治失去了信心,于明治33年辞去议员并退出党,同年在川俣事件审判旁听席上因侮辱法庭罪被起诉,34年准备向天皇直诉未果,35年因前年的侮辱法庭罪被判入狱40日。
在此期间,不舍得关闭铜山、没能力根除矿毒的政府迫于舆论压力,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治水。矿毒泛滥的原因是洪灾,洪灾的原因是渡良濑川并入利根川的部分落差不足,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整修河道,这大概需要万的费用,但为节省开支不如收买三个村庄(琦玉县川边村、利岛村、栃木县谷中村,但琦玉县竭力主张不愿意为非本县的矿山付出代价,最终目标就锁定在了谷中村)的土地,让渡良濑川下游地区变成水库,这样只需花万即可完成。错误前提下的逻辑展开,将涉及5府县30万民众的公害问题巧妙地转化为了3个村落的拆迁问题,或许可谓是政治的智慧。
自水库案诞生的明治36年起,再逢水灾,政府就不再协助村民修筑堤防,甚至还暗中破坏,同时对村民展开分化工作,鼓励他们往北海道移居。明治40年1月26日,内阁正式宣布收买谷中村的土地,6月12日向剩余居民提出最后通牒,6月29日至7月5日将剩余16户人家全部拆除。谷中村就此消失,而当时的内务大臣,正是曾经古河的副社长原敬。明治43年国会通过了与水库配套的渡良濑川修筑工事的预算,施工期间的大正3()年,渡良濑川再度泛滥,南岸海老濑村的防洪组长偷偷毁坏了原谷中村一侧的堤防,水位果然有所降低(这也是当初谷中村孤立无援的重要原因之一),大正14()年工事全部完成后,肆虐数十年的洪灾终于销声匿迹,矿毒事件也逐渐淡出历史舞台。
田中正造和社会主义者
图:田中正造的直诉状,由幸德秋水撰写
明治37年,在大部分村民开始陆续搬离的时候,田中却将户籍移入了谷中村,誓与剩下的村民并肩战斗。而给予他支持并帮助大力宣传的,则是安部矶雄、木下尚江、石川三四郎、福田英子等初期社会主义运动者。39年,在村民的协助下,田中和社会主义者们(包括宫崎滔天的夫人槌子、幸德秋水的夫人千代等)在谷中村获得了小份土地。虽说社会主义者以“一坪地主”的身份、打着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旗号对抗强权实在有些奇妙,却也能看出矿毒事件发展至此,性质已大不相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时间同意搬迁的原村长、副村长、村会议员,都被视作背叛者而为世人所不齿,近年这些人的子孙才开始强调,他们的祖先认为,与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团结一致在新天地扎根。那么一直以来为灾民代言的田中,在遭遇拆除之后依旧和极少数村民泛舟水上、靠竹竿芦苇搭起屋檐,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努力,恐怕已是无解的难题。只是,当被问及是否坚信谷中村还有救时,“倘若眼前有一肺痨患者,在其生命未尽之时给予治疗和看护,是做人的义务和责任”的回答,多少说出了他当时的心情。
图:左:昭和45年版本封面。右:明治40年8月初版,随即被禁发
拆除前的6月10日,年仅20岁的社会主义者荒畑寒村(第一次日本共产党成员)来到谷中村,被田中托付将这段历史撰写成文。两个月后,承载着寒村满腔愤怒的《谷中村灭亡史》一书问世(随后立即被禁止发行)。尽管晚年的寒村自谦该书“文章幼稚,词句陈腐,堆砌悲愤慷慨之辞,自觉拙劣不堪,实不如意”,但时隔百年读起来,依旧不得不感慨其文采飞扬、包含激情。如果说田中更像前近代的义士,寒村则无疑是新时代的斗士。在结语中,他这么写道:“正义之力微乎其微,不可恃乎。人道之光昏暗惨淡,不可见乎。非也,唯资本家乃平民阶级之敌,政府不过资本之奴隶,谷中村灭亡之最大教训,实在于此……可咒这黄金万能之世,可憎这资本家政治……类似悲剧,何止谷中村一处,所有贫者弱者,皆与谷中村民命运相通……呜呼、打倒恶虐的政府、灭绝暴戾的资本家,打碎以民脂民膏为饰的权力之冠,为其戴上复仇之帽。”
作为明治国家的一大社会问题,持续数十年、影响了大半个关东地区的足尾铜山矿毒事件以谷中村的灭亡而告终,而通过这弱小的谷中村,社会主义者们开始向近代国家和资本主义体制发起挑战。百年之后,尽管日本的福利政策日趋完善,但黄金万能的时代依然在继续。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矿毒事件不仅仅是日本公害问题的原点,也是资本主义和近代化所带来的众多问题的原点。
结语:从足尾矿毒事件到福岛核电站事故
诚然,足尾铜山在日本近代产业发展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一笔,但其改用自熔炼制法从而大幅减少了硫化物排放,却是在矿毒问题出现70余年后的年,距因矿源枯竭而最终选择闭山,只有不到20年。同样,今天的技术尚无法治理核污染,只能眼睁睁看着辐射水排入大海,但为了追逐利益,抑或是无奈的选择,地震列岛上的核电站仍在继续运作。作为依赖于能源和科技而生存、无法脱离全球资本市场的现代人,简单地主张乌托邦式的回归自然显然并不现实甚至有些矫情。然而当我们目睹与谷中村相同的悲剧一再上演,开始不自觉地默认少数人的牺牲在所难免时,或许应该想起田中翁的这句名言——不穷青山,不尽绿水,不毁村落,不夺人命,方可谓真文明。
主要参考文献
鹿野政直編『足尾鉱毒事件研究』(三一書房、)
森長英三郎『足尾鉱毒事件』(日本評論社、)
荒畑寒村『谷中村滅亡史』(岩波文庫、)
村上安正『足尾銅山史』(随想舎、)
安在邦夫、堀口修、福井淳編『足尾銅山鉱毒事件関係資料:国立公文書館所蔵影印本』(東京大学出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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