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率的放任政策和放弃货币国有的政策,是汉初经济制度中的两大失策。本来在秦代,货币制度已上轨道,上币是黄金,以“镒”为单位,“一金”就是一镒,计廿四两。下币是铜钱,文曰“半两”,等于十二铢,重量也真是半两。到了汉初,为了增加货币的供应量来活跃交易,同时也希望把人家的窖藏吸引出来,所以托词秦钱太重,使用不便,准许人民自己开炉铸钱,形状像榆荚,称为“荚钱”,重量只有一铢,为秦钱的十二分之一。
这一下,大家都来铸钱,搞成了恶性通货膨胀。同时各家铸的钱,分量总有出入,所以纠纷百出,市面益加混乱。吕后临朝,对此大伤脑筋,不得已下令,旧钱仍准通行,而荚钱则并未禁止,这样无补于事,于是又下禁止私铸令,但盗铸如故。
到了文帝五年,又改了花样,新铸“半两”钱,而实际重量仅得四铢。四铢钱是“法币”,即贾谊所称的“法钱”,这样便有三种货币在流通,用荚钱要贴水,用旧钱一对一,但旧钱比“法钱”重,于是又有纠纷。汉文帝为奖励大家铸造“法钱”起见,解除私铸的禁令,可是另有规定,法钱中铜的成分必须准足,如果杂以铅铁,要受“黥刑”——脸上刺字的刑罚。
但如照政府的规定,则铸铜钱就无好处,好处即在搀假。大利所趋,民不畏法,因而黥刑累累,成色不足的烂铜钱,依然充斥于市。
于此可知,当时最贵重的金属,第一是金,第二是铜,有了铜,就可以铸“法钱”通行天下。
我国的地名中,称为“铜山”的地方很多,不仅止于江苏徐州的别称。汉初诸王,吴王的封地,是有名出铜的区域。吴王刘濞是刘邦的侄子,封地计有三郡五十三城,即今江苏南部、浙江北部与安徽东南部一带,也就是后世的所谓“东南财赋之区”。在当初列国中,最称富饶,境内有渔盐之利,又有铜山可以铸钱,国用宽裕,所以吴国的老百姓,像现代中东的科威特一样,是不须纳税的。
吴国建都广陵,其地即是繁华了一两千年,直到清朝末年才没落的扬州。在它的周围的铜山,计有江苏的江宁、溧水、仪征;安徽的泾县,江西的德兴和浙江的行县、安吉等多处。刘濞的钱多花不完,于是招致亡命之徒,在景帝时谋反,引起“七国之乱”,结果为周亚夫个别击破,刘濞穷无所归,逃到浙江温州,为当地人所杀。这都是铜山害了他。
另外一个受铜山之害的是邓通。此人与卓家有关,他的故事特富传奇性,值得谈一谈。
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四川曾有两个南安,一个在剑阁,一个在荣县西面。邓通的家乡是荣县这个南安,距临邛不远。他怎么到了京城里的,自然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未受文帝“特达之知”以前,是个“黄头郎——御用船只上的水手,头戴黄帽,称为“黄头郎”。
长安西北龙首山下,有座有名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是高祖七年,相国萧何所建,周围二十八里,造得十分壮丽。文帝在那里休息,有一天在未央宫昼寝,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要上天,但上不去,正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发觉有个黄头郎在后面推他,回头一看,看不见脸,只见他穿了件两种颜色的布做的衣服,后面的衣带上有个洞。
醒来之后,文帝还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梦,而且也很重视这个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文帝是很迷信这套花样的,心里就想要找这个帮他上天的黄头郎。
于是他临幸未央宫西的苍池,苍池之中有个“渐台”,就是后来王莽的毕命之地。渐台在水中央,四周有船,也有黄头郎,他倚着栏杆,一个个看过去,果然发现了这么一个穿异色衣服,衣带上有洞的黄头郎,与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当时就在渐台召见,问他的姓名,说叫“邓通”。邓与登声音相近,登天而通,大符所愿,文帝非常高兴。
以上的记载,见于《史记》与《汉书》,司马迁与班固不免有为贤君讳的地方,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消息是,文帝初见邓通,犹如清高宗初见和珅似地,在同性恋的性心理上,发生了一种极其强烈微妙的吸引作用,一见而生“孽缘”,宠幸至死不衰。在当时,文帝赏赐巨万,授以“上大夫”的官职,而这个上大夫,只是“谨其身以媚上”,伏侍文帝,极其谨慎小心。宿卫的郎官,照例每十天“洗沐”,可以外出。邓通亦宁愿放弃了假期,在深宫陪文帝。以后有了自己的府第,文帝更时时微服到他家去“游戏”。
但汉文帝到底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的好皇帝之一,虽然溺于男色,对待他所宠幸的人,仍旧很有分寸,赏赐归赏赐,不准他们干预政事,也不会听信他们的话,这样便杜绝了他们在外面招摇生事,足以在政治上造成紊扰与腐化的可能。
同时他也为他们作过长远的打算,一时的赏赐恩宠,不足以保障他们的将来,他是患难中的过来人,深深体会过世态炎凉的滋味,知道那些受宠幸的人,必定遭人妒嫉。有他在,别人自无可如何,一旦失去他的保障,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那些人该有个自立之道。
当时受文帝宠幸的人,一共有三个,除了邓通以外,另外两个是太监,一个名叫伯子,在北宫服役,所以称他为北宫伯子,此人生性忠厚,人缘极好,将来可保无虞。另一个名叫赵同,他有一项特长,懂得星象,善“望气”,此“望气”与徐夫人铸剑,看冶炉中火候的“望气”不同,是看星象的变化,照临的方位,察知何处地气衰旺,好预作趋吉避凶,祈禳化解之计。当年楚国庄生,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危言”,就是从“望气”上想出来的。
赵同常为文帝的“骖乘”——陪着皇帝,坐在车子的右面。在冗长的旅途中,可以谈谈这方面的情形,破除寂寞。帝皇贵人都相信这一套,赵同具此特长,为人倚重将来亦可自立。
令人伤脑筋的是邓通,他除了会划船以外,一无所长。虽然官居上大夫,在三公九卿之次,其实这个职位并无一定的员额,职掌议论,不负实际责任,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个挂名差使。但虽无实际责任,居此清高的名义,毕竟为名器的滥授,只要有人提出攻击;立刻就会保不住。所以文帝对邓通的将来,一直在忧虑。
有一次,文帝找了个有名的相士,来替邓通看相。相士断言,邓通将来要穷得活活饿死!文帝一向相信龟卜星相的花样,这一次却大不服气。
他说:“邓通有我,要富就富,只看我肯不肯。怎么说他穷得要活活饿死?这话太可笑了!”
于是文帝赐邓通一座铜山。人民可以自由铸币,但铜山是属于公家的,邓通有了铜山,便可以大铸“法钱”。这比法国路易王朝,特赐某人以发行彩票的权利,还更容易发财。
话虽如此,也不是全然没有问题。邓通出身孤寒,家乡没有人可以为他经营,他本人又必须在宫里服侍文帝,滕不出空去采铜铸钱,就算有空,他也办不了这样大的事业。
这不等于货弃于地了吗?不要紧,幸好所赐的铜山,就在临邛地区,可以委托卓王孙代为经营——实际是邓通以铜山为资本,借重卓王孙的技术,算是合伙的生意。
卓家其时在临邛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所以照时间来计算,卓王孙应该是老卓的孙子。
这时的卓家,与老卓当初到临邛时,搭一个茅篷来住的情形,真有霄壤之别。
经过三世的经营,到了卓王孙手里,他家的位于临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占地广达十里,其中亭台楼阁,自然应有尽有,此外更特辟了渔池和“围场”,作为垂钓和打猎之用。起居豪奢,“拟于人君”——’由《汉书》上的这四个字,可知卓王孙的起居享用,颇有僭越非礼之处,只是汉初法令宽疏,对于贬抑商人的“七科谪”法令,并未严格执行,兼以天高皇帝远,所以不曾惹出大祸。
及至与邓通合作铸钱,卓家的盛运,更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照史书方志来研究,邓通所受赐的铜山是一区,不是一座。他受赐铜山的地区,在今西康荣经县一带,当时名为“严道”,得名的由来,是秦始皇灭楚以后,“徙严王之旅,以实其地”,而西南夷中又有蛮族名“道”。以后一直为流放罪犯的地方。淮南厉王谋反,文帝不忍诛杀,下诏徙置“严道邛邮”之地,即是此处。淮南厉王在流放途中,不食而死,未到严道。否则,那里的铜山不会为邓通所有。
所谓“邛邮”即是临邛,严道与邛邮并称,可知两地密迩。荣经在西康极东,临邛在四川极西,虽隔一个省分,实际相距只两百里。在这个地区,属于邓通所有的铜山,可考者计有两座,一座在荣经县东北;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都由卓王孙替他采铜铸钱。
卓王孙与邓通的合伙,契约的内容无法详知,据《华阳国志》记载,大致在名义上是一种租赁关系,所得的报酬为“岁取千匠”,这句话的解释是,卓王孙以一千名工人,采铜铸钱的总生产量,归于邓通所有。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卓王孙的手腕非常高明,他虽取得了两座铜山的实际经营权,但避免用自己的名义铸钱,其实“邓氏钱遍天下”,一大半是卓王孙发行的。他这样做法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责任。第二不致招摇太甚,是明哲保身之道。以后邓通被祸,卓王孙没有被牵涉在内,相信是由于那张合作的契约,请教了法律专家,精心拟订的结果。
《钱谱》和《西京杂记》都有关于“邓氏钱”的记载,说它与“天子钱”无异,可知成分极好,“币信”极佳,所以能通行天下。这时卓王孙的财富,已经上亿。
他的贮钱的巨瓮,在明朝初年,曾经在临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来,“大可容五石,色如漆”。小口大腹,瓮脚上刻有文字。
邓通之富,富在他“邓氏钱遍天下”的虚名上,同时他也不能像卓王孙那样,利用财富在家乡大起园林,安享清福。他在宫中服侍文帝,几于片刻不离,有钱亦无法去用。钱,对他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否定相士的看法,保障他不致于穷得活活饿死而已。哪知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获得。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他的得罪太子,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弄巧成拙,一说是无意的。照邓通的为人看来,是无意间所得罪。
起祸的原因是如此:文帝生了一个恶疮,发炎作脓,疼痛不堪。在当时的护理技术上,有这样一个方法,由另一个人用嘴把其中的脓血吮出来。邓通便是如此为文帝效劳。
脓血一去,痛楚顿减,但是文帝反而闷闷不乐,因为“吮痛”向来只有子女对父母才肯这么做。文帝的不乐,正因此举出于邓通而非亲子。
于是,他闲谈似地问邓通:“你看,天下最爱我的是哪一个?”
邓通不防有此一问,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了想答道:“当然应该是太子!”
这话答得一点不错,不但得体而且正见得本性善良。不料文帝别有感触,等太子来视疾问安时,便叫他像邓通那样,为他“吮痈”。
这是多恶心的事——太子大为作难,但不敢违命,很勉强地照办了。事后打听到是邓通想出来的花样,不仅他自己这么做,还害了别人。太子疑心邓通是故意“整”他,平时就看不起此人,这时便越发痛恨。当然,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拨,也是可想而知的。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驾崩,三十二岁的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景帝。这一下邓通倒楣了,不过景帝并无杀他的意思,只把他免职,撵出京城。
于是邓通回到蜀中,住在荣经县二不久有人告发,说他在“徼外”铸钱。“徼外”可以解释为国境以外。荣经县西面就是“西南夷”,在那里铸钱,岂不是“资敌”?景帝大怒,下令查办。
一查果有其事。但实在是冤枉的。邓通什么也不会,回家又不久,而且有两座日进斗金的铜山,何必还要到国境以外去铸钱?当然是别人假冒他的名义干的勾当。
但铸的是“邓氏钱”,铁证俱在,法律责任便难逃了。
结果,邓通被抄家,抄了家还不够,因为要追缴他所有“盗铸”的钱。当时的法律,并没有“酌留本人及家属生活费”这一条,所以凡有收入——主要是他人的接济,像卓王孙那样,一定是帮助他的。可是他的任何收入,都被官吏没收,充作偿还公款之用,以致于搞得一文不名。
景帝有个一母所生的姊姊,她的名字在现代来说很难听,单名一个“嫖”字,文帝即位,封为“馆陶长公主”,颇有权势,馆陶长公主一则因为邓通为文帝所宠幸,再则看他为人老实,所以很可怜他的遭遇,不断有金钱赏赐,但一样到不了邓通手里。
这一下真的要饿死了!馆陶长公主无可奈何,只好供给他衣食,还不敢说赏赐,是借给他的,因为唯有所有权不属于邓通,才可以免予没收。
问题在这里,馆陶长公主在京城,邓通在荣经,相去数千里之遥,衣食难免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弄到头来,邓通果然活活饿死。
西康荣经县,现在有两个遗迹,一个名为“邓通城”,是他免职家居还保有铜山时的住处;另一个就是“饿死坑”,邓通死后,头上连根铜簪子都没有。
邓通得罪饿死,他的合伙者卓王孙未受影响。这因为景帝的目标只在邓通,不愿株连。同时卓王孙原有临邛、荣经两处合法的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须违法到国境以外去盗铸。凡是大企业家,事业只要上了轨道,有了制度,往往只有一个因素可以使他垮下来,那就是作非法的勾当而受罚。否则即使遭遇了极严重的意外,如战乱等等,依旧有复起的可能。卓王孙固守法而免祸,就是一个最显明的例子。
不过,邓通获罪,他受赐的铜山必由国家收回,卓王孙与他的合伙关系,当然亦告终结。就这样,卓家的财富,依然无人可及,同时冶铁的事业仍旧存在,仅仅守成,亦可数世不愁衣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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