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汉朝，景帝时——汉景帝是汉文帝的儿子，汉武帝的爸爸——朝廷上发生了一场有意思的辩论。
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这段争论有详细的记述。
辕固生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
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
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
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
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
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
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２．
这段争论其实很简单：辕固生赞同汤武革命是推翻暴君的义举，黄生谴责汤武弑君造反是乱臣贼子。
“好心惜才”的汉景帝听完两个人的辩论，连忙下令：
食马肉者，必遇马肝，马肝有毒，明智之食客岂可食之？
论学术者，必遇受命，受命为禁，明哲之学者岂可论之？
你们把嘴闭上，没人当你们是傻子，自此之后，没人再敢讨论这种敏感问题了。
自此，学术有了禁区——焚书坑儒是禁绝，而非设置禁区——朝廷支持你们搞研究，但是坚持朝廷的领导，是你们搞学术研究最根本的保证，也是学术研究治的根本要求。
３．
姑且不说学术禁区的事情，让我们回到辕黄两人的争论中。
辕的观点是造反有理，当桀纣居高位，朝廷行乱政时，民不聊生，汤武吊民伐罪，自然就是义举，有着天然的合法性。
很明显，辕这是站在造反有理一方阐述这个话题的，对于敢于向最高领袖发起挑战的，他们需要的就是辕固生的理论武器。
纵观中国历史，敢于向最高领袖发起挑战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本就是体制内的，前有商汤周武，后世有安禄山朱棣；另一种是底层泥腿子出身，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戍边预备役，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底层公务员，或者豪言“彼可取而代之”的前朝遗老遗少，都是此类。
但无论是哪一类，他们在准备造反前的宣传攻势都是一样的套路，皆是号称吊民伐罪，死气白咧的想为百姓服务，也不管百姓是不是需要你的服务。
历代造反的檄文无不如此：先把统治者的私德批判一通，再把民间疾苦阐述一番，最后号召大家拿起武器，跟着自己击毙现在的无道昏君，如果是清君侧的话，那就是击毙蒙蔽圣听的奸佞小人，总之就是X王来了不纳粮，大家过上好日子。
辕固生的理论武器是进攻型的，必然会受到各路造反派的拥护和赞同。
汉景帝想到先帝创业艰难，必然也是会点头同意的吧。
４．
黄的观点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这个世界需要秩序，在自然界中，天尊地卑，这就是自然的秩序，人类社会要效法自然，所以在人类社会中就应该是君主尊、臣子卑，长者尊、幼者卑，男性尊、女性卑……
这个规律是不能改变的，天即便是再无道，也是天，地不能上去，君主再暴虐昏庸也是君主，臣子百姓应该恪守本分，如果有不臣之念，那就是大逆不道，应该彻底批判。
汉景帝想到老爹文帝勤俭一生，五十多岁就积劳成疾，早早的病死了，自己刚登基那阵子，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之乱，逼死朕的股肱之臣（他当然会选择性遗忘晁错其实是自己玩阴谋杀的这一事实），若不是朕的爱将周亚夫平叛（他当然不会想到，未来自己还会弄死周亚夫），朕的江山险些不保。
想到这些，景帝一定会点头赞同黄生的“君主尊、臣子卑”这套万古不（能）易的理论吧。
５．
此时的汉景帝面临一个两难的处境，如果同意辕固生，他担心今人效法就会犯上作乱，毕竟七国之乱才刚平定不久；如果同意黄生，他又担心会颠覆了高祖起兵以汉代秦的合法性。
此刻的汉景帝，既要维护当初先帝革命的合法合理性，又要压制当前藩王以及潜在反贼们造反的企图。
支持“造反”是不行的，斥责“革命”也不行。
你说朕难不难？所以，你们给朕统统闭嘴！
６．
辕黄之争的本质，要解释起来其实也很容易，这不过是一个屁股坐在哪边的问题而已。
如果你是革命派，你的屁股坐在造反者那边，自然会同意吊民伐罪那一套；
如果你是执政派，你的屁股坐在当权者那边，自然会同意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那一套。
屁股决定脑袋，如是而已。
７．
最后。
惯例，9月份我的书单：
讲谈社的《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
摆脱王朝史观，以整个东亚作为舞台，讲述从7世纪到13世纪这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民族自尊心特别强烈特别敏感的人，慎看此书。
第一推动丛书的《物理学的困惑》
作者李·斯莫林，在哈佛大学获物理学博士学位，然后在耶鲁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州教书，后来去加拿大帮助建立了圆周理论物理研究所。本书作者以圈内人的身份批评了弦理论发展的现状，他的观点是，弦论拖累了物理学的前进步伐，弦论搞了这么多年，没有搞出一个预言，没有一个可以去证实或者可供证伪的东西，完全成了数学游戏。除此之外，现在（成书的时候）美帝的大学有一个很不好的风气，不搞弦论就混不上职称，拿不到offer，成不了大学终身教授，他们搞弦论的，现在成了一个小团体。
《万荣笑话》
一本连环画，画风和三毛流浪记很像。万荣是个县的名字，这大约是他们县特有的笑话文化。
《王小波全集（第六卷）》
好几个朋友在看黄金时代，勾起了我的回忆，重翻了一遍这本书。
《邻人之妻》
套用一句宣传语：这是一本不会让你买回来扔到书架上落灰的非虚构文学。
《封神演义》
九月份住院的时候，又看了一遍封神。
《超长篇机器猫套装1-26》
和七龙珠、阿拉蕾、圣斗士、浪客剑心、拳儿、棋魂、北斗神拳等（以上排名分先后）一样，都是日漫中的经典啊。
关中老秦，左手进化论，右手金刚经；时而谣言粉碎机，时而命理研习师；昨夜思量千条路，今朝依旧卖豆腐（个人公号：老秦翻书，ID：xiandushuhui）。